2013年3月4日 星期一

從毀滅到重生「金煙囪」的影像行動



從毀滅到重生「金煙囪」的影像行動

From Destruction to RebirthVideo production as social movement in the case of the Golden Chimney
撰文/何思瑩
縱橫交錯的電塔和煙囪,是相伴大林蒲的鄰居。(攝影/陳品君)
20121221日,傳聞是馬雅曆法預言的世界末日。這日記者驅車南下,要探訪一個叫做「大林蒲」的村莊。這裡,戴奧辛的排放量是台北市的26倍,每天有超過8000輛的拖板車呼嘯而過,數百間工廠是她的鄰居,離民宅最近的煙囪僅距離150公尺……。
童話裡,美麗的城堡總在雲霧飄飄、綿綿巒山間遺世獨立,但被工業區包圍的大林蒲全然相反,縱橫交錯的煙囪冒出團團黑煙,偶爾,還傳出爆炸。當全台灣都浸淫在經濟發展的美夢,無人發現、也無人在意這些崩世地景──大林蒲,早已走向毀滅……。
經濟奇蹟背後 無力抵抗的黑影
大林蒲,隸屬高雄市小港區,原名義為「大樹林」,是一個沿海農漁聚落,也是過去旗津往南至林園、船隻往返的驛站,「大林蒲以前可是很風光的!我們有一座大戲院、四間酒家、五家茶藝館、六間旅社……。」世居於大林蒲、現任鳳興里里長的洪富賢驕傲地說,他一邊翻開大林蒲舊時的地圖,一邊用手指在上比劃。「這一片片全是甘蔗田、稻田,晚上滿滿的都是螢火蟲。院子曬著金黃色的稻穀粒,我們小孩子最喜歡控土窯,吃甜甜的地瓜。」人稱「許桑」的許順良,因為叔伯是漁民,所以對蔚藍的大海特別有印象,「小時候會跟著大人到海邊牽罟、捕魚苗,抓野生的鱔魚,又肥又大,那種熱鬧景象,如今只能在夢境裡去尋找了。」許桑說。
195060年代,政府推動一系列的國家基礎建設,包括重工業和能源項目的工程,徵收大林蒲的土地,興建高雄沿海工業區,當台灣人開始享受經濟奇蹟所帶來的富庶時,卻是大林蒲居民噩夢的開始。一根根巨大煙囪和電塔遮蔽層層翠綠的山峰,濛濛的黑煙汙染了純淨的空氣和水源;祖先留下的田地被鋪上水泥,成為「閒人勿進」的工廠,而美麗的海岸線被廢棄物和爐渣所填滿,居民往返市區更因這座「工業叢林」被迫繞道而行。
「以前上課提到十大建設時,我還會很興奮的跟同學說,大煉鋼廠、造船廠、煉油廠都在我家。但漸漸才知道他們對家鄉環境的傷害是那麼大。」現就讀高雄餐旅大學、大林蒲居民Ben說。洪富賢也提到,過去曾有電視節目來鳳林宮出外景,在進入大林蒲的車程中,面對窗外的工業密林、刺鼻氣味,主持人不可置信地說:「這裡竟然還有住人喔!」讓他難過得眼淚都快掉下來。
過去依靠傳統農漁業即可自給自足的大林蒲,自然的生產環境卻因為工業區的進駐而被剝奪,於是大批居民進入工廠工作,經濟生活越來越依賴工廠。面對頻繁的工安意外或環境污染,為了保全工作,居民總是選擇噤聲或遷出,因此大林蒲逐漸衰落,像是一灘沒有希望的死水。不同於高雄後勁或雲林麥寮面對的是單一企業,包圍在大林蒲四周,是數以百計的私人工廠和國營企業,每每發生問題時,居民時常不知該向哪個單位究責。「每次出了事情各單位總是互推皮球。」洪富賢舉例,每天有上百輛的大貨車轟隆隆的進出,造成嚴重噪音和交通困擾,但大林蒲的管理方是臨海工業區而非市政府,當地要求設貨櫃車超速照相機和隔音牆,市府卻撤手不管,「孤兒還有孤兒院收養,我們是沒有人理、沒有人要的棄嬰!」
被國營企業和各種重工業包圍的大林蒲,就像是一座孤島。(攝影/陳品君)
目前大林蒲村莊的三面,分別與中油、中鋼和台電廠區比鄰,而臨海的那一面原先一直是工廠卸放汙泥、爐渣和工業廢棄物的地方,如今又被劃為「南星計畫」區。這裡,市政府規劃推動成「遊艇產業製造專區」、港務局則預定開發「非鐵金屬倉儲」和「綠能產業工廠」。大林蒲居民多次陳情,擔心遊艇製造過程的玻璃纖維會影響空氣品質,築起的水泥圍牆也將人與海永遠隔離,「這裡是我們唯一一個可以透氣、呼吸乾淨海風的地方,難道也要被剝奪了嗎?」許桑無奈的說。至於自2011年起便有遷村的傳聞,洪富賢認為那是政商要讓居民覺得「開發沒關係,反正之後會遷村」的手段。
社區攝影班到老照片攝影展 找回認同與記憶
大林蒲的北邊是紅毛港聚落,2007年高雄港務局為了闢建第六號貨櫃碼頭,兩年內急迫而暴力地強制居民遷村,300多年歷史的漁村文化、緊密的人際網絡全被抹滅。自北部回到大林蒲工作的黃耀雄,擔憂故鄉也將落得同樣處境,決定站出來。「以前我會生氣自己為什麼生在這麼衰弱、貧窮的地方,但她再怎麼糟都是我的家,只有我們能真正的了解大林蒲,撫慰她、改變她。」黃耀雄緩緩地說。
        20114月,黃耀雄提議台南藝術大學的學生、從事影像紀錄工作的海馬小組(現已改為「台灣影音展演藝術產業工會」),在大林蒲的鳳林國中開設每周一次的「大林蒲影像班」。課程的安排分為兩部分,靜態攝影技術的培訓,以及大林蒲在地文史的挖掘與討論。「宣傳的時候我們都說課程是教拍寵物、男女朋友,避免談社區會讓大家有政治聯想。」他說「但我們也請了高雄的文史專家來分享大林蒲過去的故事,學員反應都非常熱烈。」攝影班開課後第二周,遇上國光石化撤案,傳言將以大林蒲、鳳鼻頭做為設廠備案,黃耀雄調整課程,將原先的人物外拍課程改成拍攝在地景物,讓大家能夠開始思考開發政策和社區的關係。
黃耀雄成立「大林蒲影像館」部落格,並舉辦攝影班、攝影展等活動,希望藉由影像為家鄉做點事。(攝影/陳品君)
        自台電退休的「許桑」──許順良,一直有玩相機的嗜好,但主要是拍攝孫子和日常生活照,為了增加攝影方面的知識而報名影像班。66歲的他,看著大林蒲一路從美麗質樸的村莊,轉變為幽閉、沒有生氣的孤島,從影像班的在地文史的課程和討論,讓他意識到保存文化的重要,大林蒲的一景一物如古井、空軍靶場站牌都成為他拍照的主題。許桑也考察在地文史資料,寫了一首〈大林蒲之歌〉,並由獨立創作者艸執法譜曲,娓娓道出大林蒲從古至今的轉變,字字句句載滿了他對故鄉的愛戀與心疼。
        攝影班結束後,黃耀雄、許桑和海馬小組的成員們更籌畫了「情牽大林蒲、徵求老照片」活動,向鳳林國中的學生家長們募集舊時照片,在鳳林宮旁的超商舉辦一個半月的攝影展。「超商是24小時營業,居民在任何時間進去買瓶飲料,有意無意地就會看到照片。」黃耀雄笑著回憶當時的情景,「在照片上看到小時候的自己或以前的同學,就會打電話互相通知、成群結伴來看很多次,有些人還不甘示弱的再翻出家裡的照片拿來自己貼。」因為工業發展而衰落、不被國家重視,大林蒲居民長期缺乏信心,然而透過舊照片的展示,居民有機會重新凝視村莊的過去,勾起點滴回憶,「我們曾經是很繁榮、很美麗的!希望讓居民慢慢找回對家鄉的認同,建立社區的新價值。」他說。

金煙囪電影工作坊,自拍在地故事
一直以高雄橋頭為基地、強調「現地拍攝、現地放映」的金甘蔗影展,在黃耀雄、影像班學員和海馬小組的邀請下,決定在2012年移師到大林蒲舉辦第七屆的影展。
影展之前,一直和黃耀雄合作的海馬小組成員,現為台灣影音展演藝術產業工會理事長的蕭立峻,希望培養一支在地團隊參賽,因此在201110月推動了「金煙囪電影工作坊」,指導居民拿起攝影機,學習拍攝電影,成員從15歲到66歲都有。為期兩個月的培訓,沒有高級的設備,大多只用手機、照相機,但他們都發揮創意,拍攝了許多與大林蒲環境緊密連結的短片。譬如,張文如打開窗戶用手機拍下中油不斷爆炸的畫面;陳明偉提議大家模仿Visa卡廣告,在大林蒲的主要地景如煙囪下、鳳林宮前、工廠門口齊跳舞;楊志平和梁月亮以脆迪酥比擬一根根無法移除的煙囪、調製Tiffany Blue的酒品諷刺被污染的海域……。這些影片雖不講究美學,卻散發自娛娛人的Kuso風格與質樸親切的在地情懷。
人稱「許桑」的許順良是金煙囪協進會成員,世居大林蒲,出門時常攜帶小型攝影機。(攝影/陳品君)
「工作坊的每一個成員對大林蒲的了解都不一樣,可以聽到不同的故事。」工作坊成員楊志平認為,透過工作坊讓他對大林蒲有更多的認識,「以前騎摩托車「咻」一聲就過去了,根本不會仔細的去觀察,開始拍片後才發現原來大林浦還蠻漂亮的,但也會覺得很難過,為什麼家園被這樣蹂躪?很擔心有一天大林蒲會消失。」擔任講師的蕭立峻則說,自己在工作坊很多時候不是在教技術,而是創造一個場域讓大家能聊社區,「因為拍片是要大家合作的,要一起做就必須一起討論,而構思一部影片該如何呈現、該包含哪些內容的同時,自然就會討論到大家對社區想像。」他表示。


監督、擾動、集結,影像做為介入的武器
影像和網路的流通,也讓大林蒲漸漸萌生新的動能。開設影像班之後,黃耀雄將自己的部落格名稱改為「大林蒲影像館」,並陸續上傳課程內容、學員的攝影作品以及張貼社區的故事和新聞,吸引不少瀏覽人次。就在攝影班進入尾聲時,黃耀雄發現 Facebook上有人成立了一個叫做「大林蒲廣場」的社團,同樣也張貼了許多大林蒲的照片和文章,「有點像是互別苗頭,但我們其實看了很高興,有人模仿很好。後來我們還跟社團的管理者約出來見面,就像網友一樣。」他說。
2010年的夏天,黃耀雄和海馬小組也為大林蒲在地的國中生舉辦了環境營隊,結訓後三天就碰上中油煉油廠火警,異常燃燒、排放黑煙。其實這類事件在工業區層出不窮,以往都被廠方壓下來或受到對方敷衍,地方媒體也不太報導。但現在不一樣了,具備攝影基礎的學員們右手拿相機、手機拍下畫面,左手寫陳情案送到環保局。
環境生命線0800-066-666、市政府市民萬事通專線1999,其實這些都是官方免費陳情窗口,黃耀雄說:「以前我們打電話去,對方都會敷衍,現在我們會錄影、會拍照,還會透過網路傳送,這就是很好的證據,也形成壓力,讓他們不敢推卸責任。」各種投訴管道,包括如何投書、陳情、舉證等在臉書、部落格和社團內流通。2011年沿海南星計畫區內的遊艇產業專區因使用中鋼廢爐渣填海造陸,造成海水呈現特殊的藍色。因為有居民檢舉,使得整起事件登上蘋果日報頭版,也讓相關單位迅速處理。
日後,環保團體形容這起事件為「美麗的錯誤」,也讓愈來愈多的大林蒲居民理解到,生活在無汙染的環境是基本權益,只要小蝦米願意發聲、據理力爭,仍能對抗大鯨魚的勢力。「成立『大林蒲影像館』之後,提供一個在地居民的交流平台,近來隨身手機與影像器材不僅廉價且取得容易,居民環境保護意識抬頭,附近的工廠如臨大敵,反映次數多、環保局稽查更賣力,廠商必須思考,如何做一個不破壞生存環境的好鄰居。」黃耀雄說。
成立金煙囪文化協進會,自我觀照、對外串聯
「大林蒲廣場」的社團裡,每天都有居民分享在大林蒲的生態、環境和社區活動,洪里長和許桑也常常會將自己拍攝的開發案說明會影片傳上網並引發討論,「大林蒲廣場」逐漸成為居民的虛擬交流平台。黃耀雄和海馬小組、電影工作坊的學員、地方藝術家也在2012年年底,成立「金煙囪文化協進會」。「有些居民以為我們是政府派來協助遷村的,或是有拿回扣,大家都不相信有人會沒事站出來為地方做事,看到我們拿相機也會怕。」他表示,因為1992年大林蒲居民群起抗爭遭警力壓制,多達40人被判刑的經驗,居民們從此對各類組織懷抱戒心,一路走來其實壓力很大,「成立協會是希望能有一個集體的力量來推動,並成為內外意見交流的窗口,我們登記為在地社團,只限當地人加入。」
20129月,金煙囪文化協進會舉辦了第一屆「大林蒲國際公害攝影大賞」,邀請大家透過攝影,重新關照自己居住的環境,收到全國共115件作品,最遠來自馬祖,並將得獎作品集結出版「2013公害月曆」,讓更多如大林蒲一樣受害的城鄉能被看見、被閱讀。
金煙囪文化協進會創作的《城市之島》紀錄短片,入選公視〈我們的島〉的環境短片,而後又入圍2012年高雄電影節的國際短片競賽,之後還要參加日本的影展。黃耀雄也參加台視編劇班的培訓,剛寫出一部大林蒲的愛情故事,「最大的期待和挑戰是要拍出那種讓從來不在意環境、也不願意了解的人看得懂的東西。」。
未來,金煙囪文化協進會規畫一年「一支短片、一齣劇本」,也會再籌辦影像班。曾參與「金煙囪電影工作坊」的會員楊志平說,「希望可以透過影像創作,讓外界知道大林蒲這個地方,還有我們被蹂躪的樣子。」黃耀雄認為,大林蒲的議題很龐雜,面對公害,社區內沒有法律、環保的專家,大家都還在摸索和嘗試,他擔心現在就搞起「社會運動」大家會疲憊、退卻。「因為運動不可能立竿見影,所以對內我們創作『影像作品』,讓居民建立成就感,有興趣參與;對外則提高能見度。」
影像為嘗試 走向重生的契機
採訪告一段落,里長、許桑帶著採訪團隊來看南星計畫區內的最後一處魚塭(此文撰寫時已被強制拆除)。夕陽像是一顆巨大渾圓的火球,為綴滿朵朵浮雲的天空、為粼粼的水面,撒上緋紅的光。煙囪仍舊冒著煙,紅色的、橘色的、紫色的......。在電塔下,小小的屋舍、大大的廠區也都慢慢亮起了燈,許桑一邊拿起他的小DV,一邊對記者說:「你的相機是單眼的,拍起來應該會很漂亮。」是的,世界末日沒有來,一切靜好,但大林蒲的明天呢?
許桑說,他一直很想要替大林蒲找到一個「圖騰」,未必是一個實體,但希望是一個足以代表大林蒲的精神,能夠將大家團結起來。目前居民的訴求並不是十分明確,也許是因為這個村莊才剛走出死寂和恐懼,彼此的觀點、意見還需要更多討論與辯證。金煙囪成雖然這兩年才成軍,但成員們毅然以影像為嘗試,逐步使地方居民建立認同、監督工廠、對外發聲,或許這也正是凝聚力量、走向重生的契機。

(審稿人/陳品君)

受訪者/
高雄市小港區鳳興里里長 洪富賢
台灣影音展演藝術產業工會理事長 蕭立峻
台灣影音展演藝術產業工會成員 梁月亮
金煙囪文化協進會會員  黃耀雄
金煙囪文化協進會會員 許順良
金煙囪文化協進會會員 楊志平
大林蒲在地居民 Ben Wu

金煙囪在大林蒲社區的影像嘗試
時間
金煙囪團隊舉辦之活動
20114-6
大林蒲社區影像班
20117-9
情牽大林蒲,老照片攝影展
20118
南星計畫青年營
201110-12
金甘蔗影像人才訓練班
20121
第七屆金甘蔗影展        
201210
金煙囪文化協進會成立
20129-11
2012大林蒲國際公害攝影大賞比賽



(製表/何思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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